■胡翌霖

4月23日为世界读书日，今年的主题是“阅读：通往未来的桥梁”。

仔细想来，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奇怪，因为未来总会到来，无论我们做什么，时间总会流逝，我们总会走向未来。相反，阅读总是在触及“过去”，成为书籍的东西都是在过去产生并沉淀下来的。

或许这个比喻的重点是“桥梁”——我们总会进入未来，但究竟是从桥上昂首挺胸、闲庭信步地迈向未来，是被时代的巨浪裹挟着稀里糊涂地冲向未来，还是在时间长河中历经沉浮最后筋疲力尽地游向未来，这是不同的结局。

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对未来的到来感到茫然失措，我们感觉到时代不断加速更迭，但越来越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

人工智能（AI）的发展加剧了这种无力感，甚至有极端者开始怀疑人类“没有未来”。AI领军者OpenAI曾在官网主页上发布一篇论文，渲染人类的危机：“超级智能的巨大力量也可能变得非常危险，导致人类失去权力乃至灭绝。”该文甚至说人类灭绝的危机可能在10年内到来。当然，OpenAI宣称可以通过对齐主义的工作化解人类灭绝的危机，但讽刺的是，他们连自己的董事会都“对不齐”，上演了各种“宫斗”戏码。

乐观的加速主义者相信未来是美好的，但他们同样认为人类做不了什么事情，只需要放任技术的发展就行。乐观者和悲观者在人类的无力感方面达成一致，都认为人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随波逐流，区别只是一方认为人类最终被巨浪抛入的地方是乐园，另一方认为终点是地狱。

“桥梁”被冲毁了，我们直接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之中，失去了和过去与未来的联结感，失去了走走停停的闲适感，失去了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感。

在这个意义上，阅读，特别是阅读历史、阅读过去的经典，并不一定是为了让我们加速冲向未来，反而是为了能够闲步漫游乃至驻足片刻，确认我们所处的位置，并重新瞄准我们的方向。

阅读过去不仅是文人墨客的乐趣，对于那些在时代前沿开路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而言，偶尔驻足片刻，阅读那些似乎过时的文献，也是有意义的。普通科研工作者其实并不需要阅读，他们只需要快速检索最新文献就行。但伟大的科学突破往往建立在对历史的深入阅读上。

当代诸多科学进步都是重审历史的结果，例如数学家重新审查欧几里得的公理体系，发展出非欧几何；重新审视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发起了数学基础之争。物理学家重新审视牛顿的绝对空间，回到伽利略的相对性原理，然后爱因斯坦又通过阅读法拉第的场论，重新诠释物质和力，用光速不变原理重新发扬麦克斯韦方程。

对于普通科研工作者而言，麦克斯韦的工作是法拉第的升级版，甚至麦克斯韦的文献也不必看，只需要牢记麦克斯韦方程组就够了。但是对爱因斯坦来说，他在法拉第身上找到了更多共鸣，对麦克斯韦方程的意义也作出了新的阐发。更不用说在爱因斯坦之前，马赫、庞加莱等科学家已经在物理学的思想史中建立了桥梁。

AI的历史也是某种对经典的回归。AI曾经在符号主义的逻辑和语义学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陷入瓶颈而难以推进。于是开始有人回归20世纪50年代的控制论思想，在诺伯特·维纳那里我们就已经看到了“机器学习”的概念，看到了把进化论结合进机器训练的构思，看到了“神经网络”的类比。于是，当命题逻辑的方向陷入困局时，像维纳那样拥抱不确定性的进化论模式取得了突破。

维纳本人也受益于广博的阅读。他7岁就熟读达尔文和柏拉图的著作，后来阅读了大量哲学和社会科学读物，研究领域涵盖科学哲学、生物学和生理学。维纳不仅提出了引领AI发展的控制论思想，也对自动机器未来对人类社会可能带来的冲击有所预见。他在1950年就预见了自动化带来的失业危机并提出了深刻见解，今天仍值得我们阅读。

著名量子物理学家薛定谔写了一本《自然与希腊人》，呼吁科学家去阅读两千年前的思想。他认为自己之所以阅读古希腊哲学，并非出于偶然或个人兴趣，而是缘于这个时代的要求。

薛定谔说：“如果你生活得较为舒适和安全，并认为这是人类生活的一般模式，而且你相信，由于必然的进步，它将传播开来成为普遍的模式，那么你似乎没有任何哲学观点也能活得很好……但如今情况已经令人悲哀地改变了。”他认为，这个时代的不确定性促使我们去阅读古代，“人类的持续进步，不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当人类开始怀疑未来时，最好的办法就是阅读过去。薛定谔认为，阅读过去的意义并不只是从古人那里寻求智慧，在许多时候，我们也可以在古人那里发现“偏见”——“一种偏见，倘若表现为最初产生时的那种朴素的原始形式，则比后来容易沦为的那种复杂而僵化的教条更易察觉。”

面对时代浪潮，我们可能感到渺小无力。回到这滔滔大河的源头，将更容易看清这些潮流的本来面目，更容易发现时代“惯性”对我们的作用，从而更有机会摆脱这些惯性，抑或顺势而为。

当然，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我们或许做不到像爱因斯坦、维纳、薛定谔那样，通过阅读最终取得划时代的成就。但对我们普通人来说，阅读至少帮助每一个渺小的个人建立起与整个人类文明的某种联结，帮助我们找到锚点，确认自身处境，从而保持迎接未来的恰当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