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s/l-tit01.gif)
中国式“间隔年”:他们主动按下暂停键
■本报记者 倪思洁 实习生 葛家诺
近年来,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与“Gap Year”相关的话题逐渐热起来。从最初“什么是Gap Year”的提问,到“为什么我们不被允许有Gap Year”的困惑,再变成如今“我的Gap Year计划”的经验分享。沿着社交媒体上的痕迹,我们寻找到三位经历了Gap Year的年轻人。
Gap Year,中文译为“间隔年”,通常指西方国家的青年在升学或毕业后、工作以前,做一次长期旅行,让学生在步入社会前体验与此前生活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但我们发现,正在经历“间隔年”的中国青年对这个词有更广泛的界定。他们有些是为了追逐自身爱好而休学,有些是为寻找未来方向而拒绝国外高校的offer(入学通知书);有些间隔只有一年,有些则长达几年。
值得关注的是,与西方青年的“松弛感”不同,这些中国青年的“间隔年”往往伴随着焦虑和迷茫,以及对其抗压能力及家庭关系的考验。
姜寒:“‘间隔年’里的人像脱离主程序的NPC”
2024年初春的一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姜寒起身。一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周遭凛冽的寒气便如潮水般扑来,冻得她浑身一颤。她倚靠在床头,在昏暗的房间里默默出神。她在复盘过去“间隔”的5年,一连串问号挤在她脑子里:“这样下去,5年后是什么样子?10年后又是什么样子?我愿不愿意接受那样的自己?”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一束阳光穿过玻璃洒进来。刹那间,她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沸腾,手臂瞬间充满力量,头脑变得格外清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险些在“间隔年”里迷失自我。
“我要走回‘之前’的路。”回忆那个初春的清晨时,如今正在英国读研的姜寒说。她所说的“之前”,指的是在长达5年的“间隔年”开启之前的日子。
从2019年本科毕业,到2024年赴英国读研,其间的姜寒一直处于“间隔年”中。
本科毕业后,姜寒拿着英国利兹大学的录取通知,却犹豫着要不要入学。“我本科学的是电动工程专业,但学了四年真的不太喜欢。加上新冠疫情严峻,赴英国留学可能面临健康风险。”她决定放弃机会,给自己一年的间隔期,“到社会上找找方向,接触些与工科无关的东西”。
姜寒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深圳某家港企担任贸易助理,工资待遇优厚,但实习6个月后,同一批应届生都没能转正。这一突发情况使她陷入被动局面,不得不以社招身份重新求职,进入一家专注无人驾驶的小型科技公司担任产品经理。工资虽有所提高,但她很快发现公司缺乏成熟的培养体系。一年合同期满后,她选择了离职。带着一年半的工作经历和没有空白的简历,姜寒又入职了一家市政工程公司,但很快又发现,公司属于家族企业,内部管理混乱不堪。两个月后,她便无奈再次离职。
两年三度受挫的职业生涯如一块巨石,压得姜寒喘不过气。“感觉自己的简历废了。”姜寒很沮丧,她投了很多简历,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没过多久,姜寒开启了自己的创业之路。她做跨境电商、国内电商、外贸、销售、自媒体……得益于国内互联网的时代红利,她的创业渐有起色。“我开始做自己的品牌,主要是礼品文娱类。我会自己设计,找厂家打版,觉得不错的就批量生产。前期自己垫了钱,非常幸运后面销售不错。”然而到了2023年,她刚刚小有起色的创业项目开始疲软。
她一边浑浑噩噩地为生活温饱奔波,一边承受着来自同辈和家庭的压力。
“父母比我还焦虑。每次过年回家,爸妈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心疼,又不好意思逼我,又想劝我。”在“间隔年”期间,父母不停给她提供一些建议,从考教师编制、考公务员到考研,他们希望姜寒的人生能够按部就班。
面对父母的催促和旁敲侧击,姜寒和父母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最厉害时,她过年也不回家。“我明白他们希望我尽快找到正确道路。”姜寒内心有些愧疚,但她觉得道路应该由自己选,而不是被压力所左右。
然而,2024年新年伊始,她突然有种“开窍”的感觉。“我明明是想给自己一两年时间,找到自己人生确定的方向。”姜寒猛然想起最初选择“间隔年”的初衷。
2024年初,她开始申请英国电气工程方向的硕士学位,当年3月拿到录取通知,5月考取雅思,9月赴英留学。
尽管在经历焦虑和迷失后,又回到起点,但姜寒已经不是原来的姜寒,她感觉自己“松弛了很多”。“人就像NPC(电子游戏中不受真人玩家操纵的游戏角色),总是会顺着自己既定的程序往前走。‘间隔年’里的人就像脱离主程序的NPC。我脱离过主程序一段时间,回到主程序后,现在比较松弛,对人生的变数有了更强的适应力。”
陈默:“我需要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陈默和姜寒有类似经历。但与姜寒不同的是,她在“间隔年”期间不仅有明确的方向,还给自己安排了极“卷”的实习计划。
为期一年的“间隔年”里,陈默满满当当地塞了5段实习经历。她戏称自己的“间隔年”是“中国式‘间隔年’”,“在外人眼中有点卷,但我没办法享受西方那种很松弛的‘间隔年’,以我的性格很难做到,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下也很难做到”。
出生在新疆某小城的陈默自称“新疆18线小镇做题家”,但通过高考,她进入了武汉大学学习国际汉语传播专业。“我们专业的主要出路就两条,一是考公考编,二是做国际汉语教师。”
大四那年,陈默考研失败。跟随潮流,她申请了留学。身边的人告诉她:“你去读个硕士回来,学历可以了,再找个工作就行。”但当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陈默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去读。
“我希望读硕士对未来的整个人生和事业有帮助,所以我需要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而,当时的陈默是迷茫的。于是,她决定给自己一年时间,以实习的方式寻找方向。
她的第一份实习工作是在某脱口秀厂牌做营销和拓展。实习期满后,她换了一个在国企做图书电子化和视频文案制作的实习岗位。之后,她又去了父母如今定居的城市——广西北海,这是一座典型的养老城市,恰巧有一个央视纪录片制作组在当地拍摄老年生活主题的纪录片。机缘巧合下,陈默进入了制作组,开启了第三段实习经历。
对于这段实习经历,陈默的评价是“很有趣”“特别快乐”和“赚得少”。
第四段实习经历中,陈默去了一家跨国广告公司。她发现,自己虽然在一座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但实际完成的工作却十分琐碎。“虽然看似不错,但我找不到真正的成就感。”没过多久,她便开启了第五段实习经历——进入某网红经济运作公司做直播营销和运营策划。经过一段又一段实习,陈默排除了广告、传媒、营销等诸多方向后,逐渐明确了自己想要的职业发展方向——英语教学。
如今,正在一家教育机构做雅思老师的陈默,计划多积累些教学经验,为之后申请国外高校的英语教育研究生做准备。“我的最终目标是创业,做自己的个人品牌(IP)。”陈默的创业目前已小有规模,接下来的一年,她希望能放大自己的商业模型,在研究生期间找到合伙人,把个人品牌做大。
回看“间隔年”这条路,陈默深感路途中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之所以会有如此多而杂的实习经历,是因为不知道最想要什么,便只能不断试错。”
“间隔年”里,陈默“整个人是带着焦虑感在做事的”。她的焦虑来源于经济压力。起初,她想独自承担“间隔年”期间的花销,但很快发现没这个能力,“你的同学都毕业了,拿一万元左右的工资,而你还在拿三四千元的实习工资,这种同辈压力是非常痛苦的”。
庆幸的是,陈默拥有支持她的家人。“我很感谢父母能支持我的决定。大部分选择‘间隔年’的人,其家庭都比较富足。我的家庭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能支撑我完成这种尝试,这也是我的‘间隔年’能如此顺利的原因之一。我的爸爸、妈妈刚开始给我经济支持,后来又给我心理支持。”起初,她的父母完全不懂“间隔年”的含义,但在听了女儿的解释后,他们开始尝试予以理解和支持。
在陈默的眼中,“间隔年”也从一段经历变成了一种寻找自己内心真实诉求的心态,“有些人找到工作后就不算‘间隔’了,但对我来说,有了那么多经历和体验后,我觉得随时都在‘间隔’”。
陈默觉得,“间隔年”把她这个“有点飘,比较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拉进了现实,明确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工作、圈子。现在,她想做的就是“扎扎实实做事,扎扎实实生活”。
晗晗:“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
与姜寒和陈默在毕业后“暂停”不同,晗晗选择在大三时“暂停”一下。
2022年春天,本该在北京大学完成大三下学期课业的晗晗,决定给自己一个“间隔年”,休学去学舞蹈。可以想见,他的这个决定就像一颗重磅炸弹,投向家庭平静的湖面。为期不到一年的“间隔年”里,他不得不面对父母的反对:“你究竟还能不能回学校上课?到底是怎么回事?”
晗晗的“间隔年”始于对舞蹈的热爱。进入大学前,晗晗从未接触过舞蹈。大一时,他起初跟随视频自学,之后,他利用课余时间参加兴趣班,再之后,他加入了学校舞团参加展演。晗晗对舞蹈的热爱逐渐升温。
“我很喜欢跳舞,为它痴迷。”晗晗说。然而,大学忙碌的学习生活,让他很难长时间进行专业舞蹈训练。大二那年,晗晗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休学并开启“间隔年”。
他花费了一年时间兼职攒钱,又通过社交媒体物色舞蹈机构。为此,他还和朋友们聊了很久,知晓了“间隔年”后他会延迟一年毕业的结果。大三下学期开始前,他觉得准备好了,于是办理了休学,奔赴山西一家艺考舞蹈培训机构,开始封闭训练。
在训练机构,他每天8点起床,上午进行热身、体能训练、软开训练,下午训练翻转跳等各种舞蹈技巧。“每天很累,但很充实、快乐,还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他说。
不过,在培训机构的训练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顺利。由于他不适应老师教学风格等原因,原本计划的一年训练期在半年后就匆匆结束。之后的半年,他回到家中备考研究生,直到2023年春,他重返校园读书。
“感觉‘间隔年’对我的校园生活没有太大影响。”晗晗说,2024年,他考研失利,本科毕业后入职了上海的一家国企。
回想起这段“间隔年”,晗晗觉得唯一让他焦虑的就是与父母的冲突。
最初在决定进入“间隔年”时,他没打算告诉父母。“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在父母的世界观中,‘间隔’或‘休学’本身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他们觉得四年本科就应该一口气读完。”
由于训练提前结束而自己仍处于休学状态,他只好回家,并告诉父母自己正处于“间隔年”。起初,父母的反应很激烈,晗晗多次解释,想方设法打消他们的疑虑。但次数多了,他感到厌烦,有时情绪过于激动,还会与父母争吵,随后就是为期数周的冷战。时间长了之后,父母才最终无奈接受。
“我从没想过成为专业舞者,只是热爱跳舞,只是想遵从内心的决定,在大学这段人生最自由的时间,完成一次自我追寻。”晗晗说。
在“间隔年”中,晗晗感受到“不确定是一种人生常态”。他也收获了一份沉稳,“我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特别慌张”。只是他有时还是会想,如果当时能把舞蹈训练坚持下来,如果考研准备得更充分,结果会不会更好一点……
(文中姜寒、陈默、晗晗均为化名)
分享1 |